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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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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弓蛇影

是夜,明月高懸,萬物靜賴。

就連街上叫賣的小曲和花樓裏的鼓瑟聲都已經收歸平靜。

所有燭光熄滅,等待另一個黎明和白天。

胡同裏有幾聲微弱的狗吠聲,後來漸漸止住了,沒過多久張意之從裏頭出來緩緩走出來,她手裏拿著一張紙條,只露出一雙眼睛,那張紙條看似要緊,實則只寫了一個神神叨叨的傳事。

那就是錦囊裏,張甫留給她的第一個線索。

她在煙花樓對面等著接客的車夫旁停下,亮出一錠銀子:“長春觀。”

“這這。可這地方我實在是聞所未聞啊。”那馬夫看見銀子,先是一楞,繼而委屈說道。

張意之輕笑:“沒關系,我給您指路……我恰巧知道在哪兒。”

*

“天啊這……到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吆喝驚醒了馬蹄碎月和草叢中的蟲鳴,張意之睜開眼,挑開簾子下了馬車。

此處地處京郊,陰惻惻的風從布滿了青苔的老墻根吹過來,不遠處還有夜號子掛在枯樹枝上瞪著兩個圓滾滾的眼睛,更別提不遠處幾處亂葬崗飄揚的白布和一陣陣的屍臭。

仔細聽,好像還有飄忽不定的哭聲。

那馬夫夾著腿,頭也不回地牽馬離開了這被張意之帶來的破地方。

張意之踩著“咯吱咯吱”的草,圍著一股黴味的老墻根逆時針在似乎永無止盡的墻下走了很久,像是有半個時辰那樣久,她終於轉到了紅漆退盡露出黑底子的大門,大門上一塊歪斜斜的牌子,題字:長春觀。

按照紙條上的說法,當年慘死的岳將軍並非後伺全無,他唯一幸存的女兒似乎出了家,在一座誰都沒有聽說過名字的鬼廟裏代發修行,誠信之人若是逆時針轉三圈就能在黃泉大開的時候遇見入口。

鬼廟就名:長春觀。

她在廟外棧站定,便聽見吹笛聲悠悠從門內傳來,從低亢到高昂,幽幽怨怨帶著幾分泣血的仇意,乍一聽倒是與這裏的氣氛搭配得很。

張意之屏住生息,踮起腳尖剛欲要跳過墻去,‘當’一聲鐘響,似是從很遙遠的天幕中傳來,張意之正在驚疑,門內的笛聲驟然停住了。

她凝眸一看,長春觀的大門驟然開了。

院子裏青磚紅瓦上長滿了青苔,四方的小院子中間有一顆已經枯死的樹,生在土中,枝葉頂破了四周的瓦礫,上面纏滿了白色的絲布。

正對著門的居室裏,門大開著,裏面點著一盞燭光,烘托得頗有暖意,卻沒有人影。

張意之邁進門檻的那一瞬間,身後門忽攸一下閉上了。

她每走一步耳邊都有風鈴的聲響,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沙沙泠泠’在耳邊。

張意之目不斜視,徑直越過那樹,直到站到那樹底下她才發現樹幹上面刻著很多名字,有的她不認識,有的,她恰巧認識。

她的指肚剛碰到那崎嶇磨砂一般的樹幹上,‘陸止晚’三個字便發出了一道光亮,縈繞在她的指尖上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那位逝去的先皇後,因為家族謀逆選擇性被所有人忘記的才女,有朝一日居然能除卻在‘張意之’的悼念歌詞中得見,還能在這裏看見。

她又往下看,卻意外看見了張演之和張意之的名字,兩個名字緊緊挨在一起,同樣散發著溫和的光,在他們上面,像是保護傘一樣大剌剌橫著一個張甫的名字,只是不同於其他人的名字,他的光幾乎要黯淡下去了。

她還想要再看,卻突然聽見四面八方都傳來一道冷不丁的制止聲:“這是黃泉的陰功碑,摸多了折壽。”

這聲音似乎是想看到張意之嚇一跳忙不疊把手拿下來的樣子,可惜沒有得逞。

張意之不緊不慢,甚至不在乎這道聲音道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只是問道:“為什麽這些名字被刻在這裏。”

她說這句話時,風久違地經過了神不佑之地,所有的白巾紅布和小木牌隨風擺動起來,四周的風鈴欲響欲烈,樹上的光芒大發含住了她的指尖,所有的名字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岳長願就冷冷看著眼前這一幕,死水一般的眼睛裏露出一點驚異和久違的光亮:

“因為這裏所有的名字都是含冤而死的,他們去不了別的地方了。”

“……”

“進來。”

“進來。”

“進來。”

張意之終於把手拿了下來,她不過十步就站到了那亮燈的屋子裏。

屋子很古舊,漆黑的四周只有中間的墊子能被光照亮。

張意之擡頭,在高臺上看見了一尊菩薩像。

長眉斂目,掐指溫柔,似是在憐憫眾生。

臺上沒有貢品,墊上沒有跪坐的痕跡,四周沒有人聲。

張意之突然伸出手,她擡頭伸手,剛好能觸摸到那通體冰涼的、有潤玉光澤的表面,她正在失神,有人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吹了一口冷氣。

她聽見那人用沙啞不辨男女的嗓音,一如在院子裏聽到的聲音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菩薩擦得幹幹凈凈,可侍神之人,怎麽會不信神呢?”張意之轉過了頭。

岳長願一張冷冰冰如同外面古樹一般衰老而松垂的臉毫無征兆又毫不意外出現在張意之的視線之中。她穿著一身古舊的袍子,將自己遮掩的嚴嚴實實,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

聽到張意之的話,她瞇起眼:“你說什麽?”

菩薩像上不沾塵埃,可她既不會上香也不會跪在鋪墊上,她雖然供奉著,卻又從不向神像祈求什麽。岳長願冷笑:“這是神不佑之地,是陰間與陽間的交界黃泉,即使供奉了神明也不會保佑我們,只會叫我們在無望的等待中慢慢煎熬死去罷了。”

“你是岳將軍的後代?”張意之陳述言,將手慢慢放了下來。

“是又怎樣。”她垂著臉像是冥頑不化的幽靈,一雙眼睛既不紮也不閃躲。

張意之擡起手在她眼前晃晃,面色微變。

岳長願突然嗤笑:“你都已經找到這裏來,卻不知道我早就已經瞎了?是不是?”

“我不明白,這是誰幹的?”張意之面上浮上不解。

“呵。”岳長願端著手中的燭臺,一動不動,她早已幹涸的眼珠偶爾還能動一動,透出摧枯拉朽的死氣。

“我自己。”岳長願聲音嘶啞,帶著怨氣一般,“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看清’一切,才能不受是非的困擾,有眼睛又怎麽樣?世上大多數人不過是有眼無珠而已。只有眼睛看不見了,只能聽到心的聲音。”

她淺論輒止,顯然不想太過於強調這一個話題,只見張意之迷茫不解又似懂非懂,嗤笑,“你聰明,可惜聰明不在這種地方,你看我與我看你不同,在你親身經歷之前,你都不能完全理解,不過覺得我是個瘋子。”

“那麽,你來幹什麽的?”

“我聽了將軍入陣,也知道肯定與您有關……所以來想求證幾個問題。”張意之直截了當說道。

“誰叫你來的?”她突然問道。

“……”張意之沒有回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張家人。”岳長願慢慢說道,“岳家曾受過張家的恩惠,只有張家的後代能夠活著踏進這裏。張甫死前也來過這個地方,與我做過交易。”

“他做了什麽交易?”張意之眉目一動,問道。

“那我可不能告訴你。”岳長願冷冰冰說道。

“不過……雖然你想問,我也沒有義務回答你。你既然來了這個地方想必知道我已經很久不入世了,也不歡迎入世的人來,那些祖輩上的恩惠不能叫我心甘情願被你利用。”她又冷了臉。

“不入世同樣也要對入世之人毫無幹系至少沒有迫害。”張意之緩緩說道。

“我從未與那些俗人有什麽幹系。”岳長願吹氣一般輕聲說道。

“有人在陽間彈了將軍自刎,我不信你沒有察覺。”張意之皺起眉頭。

兩人站在居室中,門外的聲聲風鈴又突破門窗四面將兩人包圍,兩人似是在對峙,誰都不肯割讓半分。

“宣德十年,廬行坡軍分三路圍剿敵軍,誘敵深入孤立無援,是我兄長親自持刀送進了自己的胸膛給了我父親一條活路。”

岳長願突然開口說道,失神的眼底竟奇異地裹上了薄薄一層淚光。

“那孤城,守城人是誰?正是那陸家狗賊!”

夕陽漸下,殘雲如血。

張意之身臨其境,聽見簌簌風動,風鼓起她的發梢衣裳,她見挺拔如群山的將軍熱淚翻湧,止不住的恨意。

老將軍盡管活著,回去之後卻大病一場,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

陸家自此沒有制衡,在朝中活躍近二十餘年。

陸家何等榮耀,以至於兩個嫡女一後一妃,皆是高嫁。

直到安王造反,陸家策反隨行樹立黃旗打進皇宮,造反失敗,全族人被斬街市前。

張家失去陸家打壓,應運而起。

“這其中,會不會有誤會。”張意之皺起眉頭。

“陸家雖然權勢滔天,可文治武理向來都是結好不記仇的。陸相丞沒有理由這麽迫害一個為臣忠心耿耿的將軍。”

“是啊。”岳長願諷刺仰天長嘆一聲。

“所以,便連上天都看不下去,全族人最後絕戶全族竟只剩下了一只血脈。”她恨意滔天。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最後一只血脈沈晏清,可那是皇家血脈。

沈江鑒心裏有刺,可他血脈並不豐盈,皇子裏唯有沈晏清還算健康長大,久而久之他承養膝下,什麽齟齬都該明了了。

“我日日在這裏求神拜佛,你以為我求的是什麽?我求的就是讓菩薩睜開眼看看這萬惡不赦的世道,看看忠貞之士如何自刎於異土,看看那些囂張小人又是如何明月高懸只照溝渠!”

張意之隨著她的手指又看向那菩薩像,只是與方才看到的不同,張意之隱隱覺得那神像的周身覆蓋上一層月光般輕盈冰霜,似乎,無言中已經回覆了岳長願的不甘與詛咒。

“你不是想要求問我嗎?好啊,只要你能設法讓這尊菩薩睜開眼看看眾生,我就全都告訴你,告訴你所有你想知道的關於征戰禮樂和將軍自刎的真相!”

岳長願筆直的手指著那尊在燈火中忽明忽暗的神像,臉上的表情似顛而狂,眼中留下了褐色的血淚。

“你當真嗎?”張意之平穩而淡定問。

岳長願似是被她的反問鎮住,可下一刻,不等她反應過來,張意之快速移步到了那神像面前。

岳長願看不見,卻聽見清脆的一聲響動,張意之毫不猶豫拿下那神像擲到了地上,四分的碎片瞬時間到處都是,屋裏回蕩著久久的沈默。

“明月不應只照溝渠,神像高高在上受眾人敬仰,也要鉆心取血為眾生求功德。要是不能,拽下來。找一個能的,掛上去。”她聽著張意之沈沈說道。

“你……”張意之終於在她臉上看到了驚愕與奇異的滿足,她突然就狂笑起來,“好啊好啊,我就說你為什麽能到這種地方來,只有死人和陰魂才能穿過地界來這受了詛咒的神不佑之地。你原來早就已經死了。”

張意之驀然擡頭。這時候,若是岳長願能得見,就會看見一個如同神跡一般潔凈無瑕的少女帶著從容無所謂的淺笑站在一地碎片中間,眼底有諷刺,但是威脅更多:“我確實已經死過一次了,我根本不是張氏的後人,或許今日能站在這裏的人也不該是我,不過我既然來了,勢必一切都想知道。”

月光透過窗落在滿地瓷白的碎片上,反射出的柔和的光落在她的臉側,奇異又妖祇。

“知道又能怎麽樣,你什麽都改變不了。”

“你怎麽知道?”張意之問的那樣快,犀利的眼神隨意掃過去,岳長願一下子就噎住了。

“你什麽都做不了,便也懷疑這世間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張意之輕輕巧巧問。

這本是激將之法,可岳長願又恢覆了正常,她低下頭冷聲冷氣道:

“我的母親王氏耗盡了所有的心血,以陽壽做獻祭,寫了最後一章音樂序曲,妄圖以毒攻毒,讓歸來神志不清的父親恢覆正常。”

“可沒想到這音樂普出之後,卻意外發現有其他功效——對於中毒魔怔之人可以通過對沖毒性操控他們的神思和動作,以達目的。”

岳長願說到這裏,張意之微微皺眉,她實則,並不全然相信世間會有如此神曲能全然使人喪失理智。可她卻不自禁想到了那天的徐長躍,正如提線木偶一般一舉一動都僵硬而刻板,確實像是被人操控了。

“這件事到此為止,不過是悲劇的延續生出來的一朵奇葩,可就在於,不久之後皇室的人偶然發現了這一秘密。”

岳長願沒有再說什麽,她就站在張意之面前,空洞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盯著她,盡管沒有任何神態,張意之還是在其中體會到了很多覆雜的情緒,以至於不過片刻便微微偏過頭去。

後面的故事她都已經知曉,皇族認為那是巫蠱之術,九族連誅。岳將軍沒等到行刑就暴斃慘死,王氏殉情,而他們最小的女兒因為自小寄養在別人家裏且改了姓氏而免逃一劫,正是她面前的岳長願。

岳長願送別父親母親,在刑場送別了兄弟姐妹。流盡了此生最後一滴眼淚,改回姓氏後就永遠將自己鎖在了這座傳說只有在午夜時分才會漸漸在京郊顯形的長春觀中。

“最後一章,除了你這世間還有誰會演奏?”張意之片刻後問道。

“沒有別人,只有我。”岳長願緩緩說道。

“你能出得了這個地方,也能為人驅使麽?”張意之定睛問她。

岳長願冷笑:“只要我想,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尚且能使死人死而覆生,不過是出入生死之地,自然也能辦到。”

“那你為誰驅使?”張意之淡淡問道。

“……交易之人。他同你一樣,也曾打碎了神像。”

“他也打碎了神像。”張意之感到奇異,同時她步步緊逼,“他是怎麽來的?他是張家的人?還是說像我一樣無來處無歸處?”

“他究竟是誰?”張意之不願意放棄這最後一點機會。

岳長願搖搖頭,她又恢覆了那個冷面滄桑自帶苦相和虛妄面目的岳長願:“我向神佛許願,還世間公道,還所有被誣告被蒙冤的人一個清白。以生生世世不能出黃泉交易兩個因果。”

“我已經等到一個,你是第二個。”

“不要著急,所有的因果終將會相遇,所有的迷霧終有突破陰霾的那天。你們本就是同一類人。”

“不要混弄,你說明白。”張意之已經預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她猛地抓住了岳長願的衣袖,她的衣袖卻突然發出燙手的光芒將自己灼退。

岳長願揮揮手:“這裏是黃泉交界地,天就要亮了,你也該離開這裏了回到陽間。別急,下一次黎明時,我們還會再見。”

“等一下!”張意之咬牙剛想要說什麽,忽然覺得一陣困意襲來,她強行忍著不想要自己睡過去,卻還是阻擋不住自己襲來的睡意,最後,她只隱隱約約又聽見了進門前得那陣鐘響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失去意識前,她隱約得以聽見,岳長願對她說:“往前十數步,或許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等到第二天,她揉著脖子醒來,卻見自己好好地臥在荒郊野嶺亂墳崗上,再向著昨夜看到的地方望去,卻見那圍墻那青苔那古樹都那長春觀已經消失不見了。她連忙又向自己衣袖中的那一張紙看去,卻見第一張簽文本來引導著自己來著的字都像是被灼燒,看不清楚。

只有邊角處寫著‘終’字。

她心中震撼,俯臥在那墳上一時間沒動。

一會來了一個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穿著短褐布衣從很遠的小路上蹦蹦跳跳走來,那女人另一只手挎著竹籃子,小女孩手裏拿著一根草左右搖晃著。

“看阿娘,那裏又有一個被地魔怔住的人。”小女孩兒看見張意之,晃悠晃悠那婦人的手怯怯說道。

那婦人也看過來,停住腳遠遠站著高聲喊說:“趕緊離開那裏走吧小公子,我們這裏從來不能走夜路的,你這是被魔住了。”

張意之抓住那女兒說的話:“什麽叫被魔住?”

小女孩脆生生伸出手指指著張意之的身後:”就是她啊!“

冷汗驟然打濕衣襟,張意之猛地往後看去,卻見她依靠著的那座孤墳上掛著一張白布,上面赫然寫著“岳長願”三個大字。

是了,野史上說,岳長願即使躲到了廟裏尋求神佛庇佑,卻仍舊沒有活過三個月,追兵追到了廟裏,將滿廟的人都殺死了然後一把火燒光了那。

她得以見得她不正是陰魂入夢,被魔住了嗎?

張意之沈默片刻後起身,她向著那墳躬了三個身,離開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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